之前,友人傳我一網文《京劇是怎樣被弄死的!》。標題之勁爆,勾人想象,誰對京劇下了黑手?細讀方知,作者對時下一些京劇新戲的唱腔橫豎不滿,于是信誓旦旦認定“京劇的本質是賣唱”,甚至是“劇本,一劇之本”耽誤了京劇的“賣唱”。文中對有些個案的分析倒是犀利,也在行。只是“京劇的本質是賣唱”說法,實在經不起推敲。

  讀此文,不由聯想前些年那場“京劇要不要刻畫人物”的爭論。爭論的源起,是一位頗為資深的京劇演員,疾呼“刻畫人物論是傳承與發揚京劇藝術的絆腳石,再刻畫人物京劇就沒了”。此話激起千層浪,引來眾議。時有刊物約我討論,我回復“此乃偽命題,不議為好”。而今“賣唱論”熱傳,不脛而走。不禁思忖,如此偽命題倘若成了真學問了,豈不滑稽天下。

  何謂偽命題?我以為就是虛妄之議,一不合實情,二違背事理。此類虛妄議題,在京劇乃至戲曲圈里司空見慣,大凡是出于對戲曲的熱愛,也基于對戲曲的熟稔,甚至對一些戲曲現象的焦慮。但其往往是囿于一隅、執于一端,對復雜事物的輕率言說,頗似盲人摸象。

  將刻畫人物視為“傳承京劇之絆腳石”之論,究其本意,似乎是強調京劇表演技藝的獨立欣賞性。按行話說,要有玩意兒。讓觀眾看到我那不凡“玩意兒”,這番用心,本是無妨。況且,其中還蘊含著對如今京劇舞臺上“玩意兒”退化的深切憂慮。是的,京劇表演確實是以程式技巧為表演語匯的,沒“玩意兒”的表演必然寡淡。問題在于,將強調舞臺表演的“玩意兒”與“刻畫人物”對立起來,在根本上就有悖于京劇表演以塑造藝術形象為根本的常識。事實是,真正的京劇名家都是刻畫人物的大師,也都留下了豐厚的表演論述。即便普通的藝人,也知道要“裝龍像龍、裝虎像虎”。況且,關于表演技巧與刻畫人物的關系,京劇行里有戲諺要訣。如“看看本兒,找找事兒,認認人兒,琢磨琢磨心里勁兒,安腔找俏頭!边@是演戲的真經,出自有京劇“通天教主”之譽的王瑤卿。按今天的說法,這話“實操性”很強。字里行間沒有“刻畫人物”,但所有的環節都是圍繞著對人物的刻畫,且邏輯嚴密,層層環扣。這么看“京劇不刻畫人物”論者,是顛倒因果了。

  再說“賣唱論”,也是見樹不見林。覺著自己是聽戲的行家,蠻可以就一出戲的藝術呈現直抒己見,縱橫捭闔。但唱腔與人物形象的關系,就是皮與毛的關系,“皮之不存,毛將焉附”。經典的唱腔有獨立于演劇之外的欣賞價值,沒人會否認。所謂經典唱段,那也是從海量的劇目里,歷經歲月沉淀,由觀眾和市場篩選出來的少數精粹。一些具有相當審美經驗積累的觀眾,往往更傾向于這樣的審美和品評,客觀上助推了京劇在聲腔上對典雅和韻味的追求。這是審美主體對客體的需求,屬于審美活動中的普遍現象。只是,這種普遍現象與京劇藝術的本質,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。而基于個人對唱腔的體會與好惡,就斷言京劇的本質是“賣唱”,可謂妄言了。至于京劇的本質,固然可以見仁見智,但肯定不會是“賣唱”。若按“賣唱論”的邏輯演繹,如此眾多的說白戲、武戲,便不是京戲了。想必提出“戲曲以歌舞演故事”的王國維,也是不贊成的。

  如前所說,“京劇不刻畫人物”是個偽命題。那么,激活京劇傳統,用京劇的程式語匯和文學敘述方式去刻畫人物,便是傳承京劇的真學問。以梅蘭芳、周信芳為代表的歷代名家大師,畢生都在追尋這門永無止境的學問。其實,我們拂去歷史的塵埃,不難發現二十世紀所謂的京劇黃金時代,遠非歲月靜好似的一派安詳,大師們的藝術創造無不是在各種掙扎與裹挾中走來的。看將起來,追求真學問從來都不是輕車熟道,而是艱難的創造。

  如今世事變遷,京劇與時代、與觀眾的關系愈發地疏離,對京劇的考問自然就愈發地嚴厲。這份考問,來自戲迷觀眾,也來自京劇業內。眾多的考問,出發點和歸結點必然各異,甚至迥然相左。確乎,京劇傳承的話題已然超越京劇行業本身,儼然成為一個公共性的文化詰問。京劇,命運使然地要面對各執一端的關注和質疑。由此,當下的京劇乃至戲曲,便處于前所未有的尷尬。

  尷尬是一種境況,亦是內心的游移不定,疑惑自己在當下的文化藝術格局中應當扮演怎樣的角色。抑或在眾說紛紜的角色提供中,不知該怎么選擇自己的定位。所謂“不刻畫人物論”“賣唱論”,便是一眾熱心人士為京劇設計的角色。當然,還有更多在各色偽命題支撐下的角色魅惑。諸如忘卻本體藝術特征,縱身躍入時尚潮流;蛘撸诟鞣N召喚中的強顏奔波。凡此,不勝枚舉。

  偽命題縈繞于個人,不要緊。從來就有這樣的演員,陶醉于游離人物的自我表現,充其量是藝術境界高下的問題。倘若一個行業或團隊被偽命題困擾,出現整體性的觀念偏頗,其貽害就不可小覷了。尤其在當下,戲曲愈是受到社會各方的重視,愈要有清醒的自覺體認,要在各種輿論和建言中甄別偽命題與真學問,心懷憂患地去追尋戲曲的真學問,讓戲曲的傳承走在守正創新的正道上,以創造性的藝術勞動實現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換。